金戈

写至惊动,默不作声

【狛日】不冻港边月亮船

        summary:死神(?)狛x亡灵(?)日,全文约1.6w,阳光dk日向的暗恋故事,本质是等号(?)双箭头。大部分bug为阅读效果需要,如果可以接受请忽略。


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   日向是被雨声吵醒的。


       船舱随着水波轻柔地上下起伏,日向睁开眼,只看见玻璃窗上斑驳的雨痕,以及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海港。白发少年正俯身唤他的名字,眼里满是关切:“太好了!你终于醒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日向一时间卡壳了:“……狛枝?”


       “严格来说,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狛枝。”少年说,“啊,真是抱歉!忘记向你解释了,我是一名死神,职责是引渡亡灵登上驶向彼世的船。我没有具体的形象,亡灵所看见的我,只不过是这个亡灵生前最渴望见之人的样子。”


       最渴望见的人。日向第一反应不是疑惑自己怎么突然就死了,而是震惊于自己生前最渴望见的人竟然是狛枝凪斗。狛枝是他的暗恋对象,但“生前最渴望见的人”这种程度,不管怎么说也太……他摸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。


       “不论日向君接受与否,你现在确实已经是死了。”死神先生——我们暂且先称呼他为狛枝,“这艘船很快就会开,到时候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。不过,日向君,你的船票呢?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把口袋翻了个遍,也没找到所谓船票的影子:“哪来的船票?我完全没有印象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:“你这是逃票,日向君。少一张船票,船都不会开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逃票?拜托,狛枝——我先这么叫你可以吧?我一醒来就在这艘船上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颇为嫌弃地叹了口气:“指望你果然还是不行啊,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先带你去找船票了,说不定是来的时候掉在海港小镇上了哦?”


       可是我完全没有来时的记忆啊。日向跟在狛枝身后,茫然地下了船。十二月底的北半球尚在冬眠,而这座海港上的天气却潮湿又温暖,白鸟在风里拖着拍子歌唱,一声又一声,像悠长的诗句。这里没有太阳,天空却呈现出拂晓时分的色彩,黛蓝的柔光包裹着小镇,橘黄的灯火燃成一片海。狛枝说,这里是不冻港,也是不夜国,太阳不会在此西沉,这里永远处于夏日的黎明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必须赶在船开之前找到船票。”狛枝从兜里摸出一块精致的怀表,看了一眼,又将它收起来,“天完全亮的时候船就会开走,错过就只能等待下一次天亮——虽然这里并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,你可以把‘天亮’理解成一个专有名字。”


       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普通高中生当然不会使用怀表,但狛枝凪斗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高中生,或者说,他并不是一个正常的高中生。他身边总会发生一些戏剧性事件,比如他上午刚被高空坠落的花盆砸中脑袋,下午就能顶着一脑袋绷带坐在医院里收到彩票中奖的消息。也许是因为他短短不过十七年零八个月的人生中充满了大起大落,他的性格非常……特别。正常高中生是不会佩戴怀表的,但是狛枝会。他稀奇古怪的理论、过分谦卑的待人方式以及对小众电影、哲学书籍的热爱,都让他显得与同龄人格格不入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我认识的那个狛枝也喜欢用怀表。”日向说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的。”狛枝眨眨眼,“你现在所见到的我和狛枝凪斗完全一样,所以日向君就算把我当成真正的狛枝也没有关系的哦,这也是为了方便死神履行职责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所以为什么我死前最想见的人会是这家伙?因为暗恋无果以至于执念深重?日向腹诽。“那么我们现在要怎么去找船票?呃,或者说,我能不能重新再买一张?”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轻笑:“日向君还真是幽默呢,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只是要坐船去国外旅行吧?亡灵的船票是死亡的通行证,当你在尘世中彻底死去的时候,你就会获得它,这种东西可不能像学校门口的冰棒那样再来一根哦。至于怎么找,我也不知道粗心大意的日向君到底把船票落在哪里了,但是我有一点特殊的办法,你就先跟我来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拉起他的手,牵着他走进熙攘的人群中。日向低眸看着那只苍白的左手,指节轻轻搭在自己的腕上,温凉的触感让人有点心痒。不管怎么说,这位死神先生也顶着自己生前暗恋对象的脸,他尴尬地移开目光,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路边的风景上去。海港上刚刚落过一场雨,路面蒙着一层薄亮的水色,街边的橱窗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,让人想起摄影作品里的北欧风情小镇。路上的行人迎面而来,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——他们都是即将登船的亡灵,其中有老年人、孕妇、穿着病号服的孩子……日向看着他们,这才有了几分死亡的实感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死因。我是意外身亡还是重病不治?朋友们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吗?游戏才和七海打到一半,去年才和左右田他们约定考去同一所大学……要失约了啊,好遗憾。
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狛枝,”日向出声叫住走在前面的死神,“我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慢慢停下脚步,转过头来,烟灰色的眼眸望向他。死神一言不发,指向街边的橱窗,日向扭头看过去,只见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满头是血。他倒吸一口凉气,擦了擦脑袋,却一点血也擦不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擦不掉的,你现在是亡灵,这些血对你来说和万圣节头饰没什么区别。”狛枝的语气听上去没什么波澜。


       好吧,好吧。日向创盯着自己凄惨的死状,一时间心情复杂。“所以我这是被别人家阳台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了?”


       “这种程度的伤势,我倒觉得,凶手是路灯或者广告牌的可能性更大。”狛枝耸耸肩,“不过遗憾的是,我只是一个负责引渡亡灵的死神罢了,像我这样的垃圾并不能有机会知道日向君的具体死因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创定在玻璃窗前,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。殷红顺着他的额角淌落,凝固在眉间,却再也不会继续往下滴。死亡是什么?他初次与死亡相遇是在爷爷的葬礼上,那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,原来死亡并不是课本上英雄人物的墓碑,也不是一部悲情小说的结局,而是一辆列车终将抵达的终点站,一艘船终将泊岸的港湾,地球上所有的河流都将汇入这片寂静的海洋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日向蜷缩在被窝里,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生死。假如有一天我也死去,爸爸妈妈会怎么想?他们会难过吗?一想到妈妈流泪的样子,八岁的日向就忍不住掉眼泪,无力感扼住他的口鼻,叫他难以呼吸。而十八岁的日向站在生与死之间,长久地注视着自己死去的模样,心里竟然没有很悲伤,只是有些茫然。


       玻璃上映出狛枝幽灵般的影子。日向君,他轻声问,你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,对吧?压低的嗓音,句末上扬的语调,就像在哄骗他说出某个答案。那一瞬间日向想到了引诱浮士德签订契约出卖灵魂的梅菲斯特,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,摇摇头。不,狛枝,虽然不明白为什么,但我心中没有任何不甘。


        啊哈哈,是这样吗。狛枝笑得若无其事。既然这样,那么我们快点去找船票吧,天很快就要亮了哦。


       他嘴上催促,步子却放得很慢。日向跟着他漫步在湿淋淋的街头,看着街上人来人往,灯火明灭,仿佛是出来散步的。闲逛半天,狛枝终于带着他进了一家饰品店,呜呜作响的玩具火车绕过他们脚边,喷着蒸汽欢快地说,欢迎光临!日向被吓了一跳,他看见哼着歌的茶壶、跳华尔兹的吊灯和大笑的水晶球,一切都奇妙得像迪士尼电影。铺着红绒的板凳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扑过来,蹭了蹭狛枝的裤腿,狛枝俯下身摸摸它的头,又直起腰走进货架之间。他在货架间挑挑拣拣,拿起一个八音盒,把玩了一会,又慢悠悠地放下。日向忍不住了:“喂,我说,我们不是来找船票的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是啊,我们就是来找船票的。狛枝面色如常,目光仍停留在琳琅的饰品上,转而拿起一个毛绒兔子耳朵发箍。他看上去好像十分钟意这个发箍,玩了半天没舍得放回去。好吧,日向深吸一口气,扭头就走。没走两步,他就被一件饰品吸引了注意力——一沓满分试卷。日向翻了翻那沓满分试卷,发现每一张试卷上都写着狛枝凪斗的名字。上高中的时候,狛枝因为身体原因需要经常请病假,课一缺就是十天半个月,次次考试却都是年排第一。他好像从来没有特别努力,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拼命三年挑灯夜读也换不来的成绩,也不知道是天赋过人还是运气超群。那沓令无数人眼红的试卷,如今正躺在饰品店的货架上,等待一个即将登船的亡灵领走它,标价是一元四角零五分,不知道和收废品大爷手里的报纸相比哪个更便宜。


       日向拿着一张试卷,这张卷子上漂亮无比的分数,他也曾羡慕到发酸。他转过头,四处寻找死神的身影,想问问他为什么狛枝的试卷会在这里,找了一圈,没看见人。他放下试卷,转悠到另一列货架前,接着他看到了之前狛枝爱不释手的毛绒兔耳发箍。他拿起那个发箍,上下打量一圈,得出的结论是比游乐园门口小商贩卖的那种发箍质量稍微差一点,白绒脏得发灰,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湿。他将发箍放回去,随意瞥了一眼售价,结果被一长串电话号码般的数字惊得差点咬到舌头,感觉自己辛苦八百辈子也买不下这个发箍。这里的物价实在是有点随心所欲,他心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更让日向震惊的是摆在发箍旁边的支票,这张支票上的天文数字足以让日向买下发箍后仍一辈子不愁吃穿,而它的售价只有……日向从夹着标价卡片的塑料夹里抽出来两张纸片,一张是从报纸中裁剪下来的新闻标题,大致内容是飞机失事,还有一张是黑白家庭照,不过照片上成年男人和女人都已经被人用小刀划烂面部,只有年幼的狛枝笑容还是很纯良,纯良得让人心里发毛。日向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张支票标价背后的含义——狛枝的父母丧生于一场空难,年幼的他凭借幸运成为了那场空难中唯一的幸存者,并且还因此收获了巨额遗产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日向君,你找到船票了吗?”狛枝突然出现在他身后,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慌忙把支票塞回去,刻意侧身挡住它:“啊?没有,原来你是带我来这找船票的啊,什么嘛,我还以为你是在耍我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是吗?狛枝的语气有点遗憾。那我们换个地方找找看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提着礼品袋带日向去前台结账,收银台上的波斯猫钻进纸袋里看了一眼,向狛枝报了一个还算正常的价格。狛枝从口袋里取出几张纸币放在收银台上。“请再加一块橡皮,谢谢!真是麻烦您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波斯猫不耐烦地哼了一声,将一块橡皮叼进纸袋里,喵喵催着他们买完就快点走。木制闹钟里飞出来两只机械鸟,一边一只衔起门口的帘布,狛枝路过它们时,甚至笑眯眯地冲它们点头。


       “你买东西干嘛?”日向问。
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秘密。”狛枝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算了,自己好像从来就没跟上这家伙的思路过,日向想。狛枝又带他转了几家店,一点也不着急,悠闲得像是出来逛街。日向偷偷瞄他的脸色,几次想问他饰品店里那些商品的事,话却总是到了嘴边却又逃回肚子里。从第七家商店走出来的时候,狛枝忽然开口,状似漫不经心地问,日向君,你觉得狛枝凪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

        死神在一盏路灯下停下脚步,垂眼盯着鞋尖,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。石子落进水洼里,溅起一点涟漪,小小的镜子碎裂开来,灯火顿时融化在破碎的倒影中。日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,思考了一会,有些为难地笑:“是一个……特别的人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有多特别呢?日向敢说,倘若一个人曾和狛枝凪斗有过一面之缘,那么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狛枝凪斗。毕竟一个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笑意,所作所为却只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美少年,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忘怀了。他身上有着一切少数派的特点——孤僻、古怪、不合群,绝症缠身,家庭不幸,身边总是怪事频发。日向至今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狛枝凪斗的时候,那是一个吵闹的清晨,雪染老师还没来上课,二大和终里打得热火朝天。日向刚放下书包,左右田就揽过他的脖子贼头贼脑地笑,心友啊,你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,索尼娅同学她……教室门忽然吱呀一声,所有人都转过头去,只见一个白发少年微笑着站在教室门口,手上打着石膏,似乎是骨折了。各位,早上好。啊啊,能再一次看见充满希望的大家,我真是太幸运了!为此即便是出门时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左手我也心甘情愿……嗯?我不在的日子里,有新同学加入了啊,不知道你会成为怎样的希望呢……无论如何,我都很期待你的表现哦。


       教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,而白发少年就像根本读不懂空气一样,顶着全班的目光,旁若无人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角落的空位,皮鞋跟敲在瓷砖上,脆生生地响。日向震惊地看了他一会,凑到左右田耳边:“这是怎么回事?他刚刚难道在跟我说话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左右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日向,我跟你说,这家伙叫狛枝凪斗,是个怪人。他之前确诊绝症,请了半年病假,你是上个月才转过来的,不知道他……”




        印象中狛枝总是一个人。他从来不跟同学一起上放学,也从来不和谁凑在一起聊天。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有着流不完的汗水和讲不完的笑话,勾肩搭背,大吵大闹,尽情挥霍往后再也不会有的青春,然而狛枝却不是这样。其实他也不是话少的性子,相反,他话多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,尽管他成绩优异,老师却从不点他起来回答问题,因为一旦点他起来这节课就会没完没了。他会先自贬一番以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,接着完美地回答课堂问题,然后由课堂问题引申到他的希望理论上,如果不打断他,他可以滔滔不绝进行一场长达二十分钟的演讲。没有人能够理解狛枝的逻辑,左右田甚至认为狛枝可能是个反社会。别人虽然都有点怕他,却并没有刻意孤立他,班上都是善良的人,只是狛枝本人总是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,称呼别人为闪耀的希望,对自己却极力贬低,说什么像我这样的垃圾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光芒万丈就很幸运了,微笑亲切得让人心里发毛。
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狛枝凪斗,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哪里让日向动心。也许是某一天放学,日向和朋友们大笑着从教学楼旁的林荫小道经过,抬头时不经意看见教室的那扇窗户,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,半透明的窗纱在气流中起舞,狛枝独自坐在窗边,日光明澈,水一样漫过他,苍白的少年在风中单薄得像一张纸。他撑着脸望向窗外,嘴角勾着笑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窗外是刷着鲜亮红漆的篮球场,男孩们三五成群地在篮球场上消磨时光,一直等天快黑才回家。那时的狛枝坐在树荫里,和窗外绚烂的春光只有一线之隔,却像大海中一叶沉没的船,和春天隔着一整个世界的距离。日向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,想要将这个躲在阴影里的人拉到阳光底下,想看他发自内心的笑容,想看他因喜悦而流泪。狛枝刚好在这一刻低头,烟灰色的眼眸与他视线相撞,最后一瓣老去的白樱闪着光飘落,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。



       明白自己的小心思之后,日向开始主动接近狛枝。他要到狛枝的联系方式,偶尔刻意制造一些巧合,只为和对方放学时同行一段路。然而他们真正熟起来是因为一场班级派对,那场派对初衷是想庆祝什么日向已经记不清了,他只记得那天班上在玩惩罚游戏,气氛异常火热,零食饮料洒了一地,轮到自己抽牌时日向深吸一口气,翻开牌面一看,沉默了。左右田凑过来看了一眼,兴奋地呜呜哦哦乱叫。“选一个人和对方深情对视10秒,然后摸着对方的脸说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——不是吧,我要吐了。”日向面有菜色,“我可以耍赖吗?”


       回答他的是众人激烈的反对声,日向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两圈。只能硬着头皮上了,他苦涩地想。问题是选谁呢?选女生肯定不行,有性骚扰嫌疑,难道选左右田?总觉得他会因此跟我断绝心友关系……日向下意识去寻找人群之外那双烟灰色的笑眼。狛枝彼时正坐在讲台上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,这种活动他向来是不参与的。日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,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拨开人群,走上讲台,一把扯住狛枝的领带,迫使讲台上的狛枝弯下腰贴近自己,然后他视死如归般瞪着狛枝的眼睛,心中默数十秒——该死的这十秒怎么怎么这么漫长!接着他抚上对方的脸——其实根本没碰到,只是将手虚搭在耳畔做个样子。“狛枝,你的眼睛真的很……很……漂亮。”日向干巴巴地说。


       终于结束了。日向松了口气,赶紧后退一步,还没来得及尴尬,胳膊肘就碰到了教学用的电脑屏幕,派对开始之前暂停的视频被触发了播放键,一个巨大的“CP”顿时浮现在大屏幕上,闪烁着灿烂的金光,甚至还附带樱花雨特效。这个“CP”大概是某不知名影视公司的英文缩写,日向看着这个金光闪闪的logo,脑袋嗡了一声,心跳震天响,浑身血液都逆流而上。教室里安静得可怕,有人没绷住低声偷笑几声,日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。他僵着脖子转头看向狛枝,发现狛枝正盯着自己,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屏幕上的异样。“啊啊,即使是我这样的人渣,有一天也能参与到大家的游戏中吗?”他露出一贯的微笑,“今天的我也太幸运了吧,多少有些令人不安呢。”



       很久以后,左右田拍着日向的肩,痛心疾首地叹气:我说心友啊,咱们喜欢点好的不行吗?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但是和谁看对眼这件事,就像举着风向标坐在空寂的山谷中,天地浩渺无边,万里风声宛如群山回唱,你永远也不知道手中的风向标下一次将指向哪一条河流。



       事后第二天,小泉真昼举着相机笑着说,你要不要看看我昨晚拍的照片?日向果断拒绝,不用了,谢谢。他满心想着如何回到过去狠狠敲出那时自己脑子里的水。不过小泉选择性忽视了他的意愿,强行将相机塞到他面前,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,就看见自己和狛枝两个人各自站在屏幕的两边,樱花雨特效闪闪发光,画面仿佛三流青春偶像剧……如果不是两人之间的logo丑得太过喜剧的话。日向悲哀地发现,照片上的自己从脖子红到耳朵尖,而狛枝面上白白净净,没有一丝波澜,愈发衬得自己傻到冒泡。


       “有多少人看过这张照片?”日向捂住脸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全班也就传阅过三四遍吧。”小泉回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绝望地瘫在椅子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狛枝同学本人也看过了。”她语调轻快地补充道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日向几乎想不出来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狛枝。为了化解尴尬,日向心一横,给狛枝发消息:不好意思啊狛枝,擅自将你拉进游戏里,给你造成困扰了吧,下次我请你喝蓝羊?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回得很快:诶,日向君竟然主动找我种人说话吗?这下糟了呢,我将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不幸啊!困扰什么的完全没有这回事,不如说,日向君,我真是太感动了,毕竟连我的妈妈都没有夸过我的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日向盯着手机屏幕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。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天微妙的气氛,日向怀疑他在装傻,目光却停在聊天气泡里的最后一句话上,小小的句号缀在末尾,像一只蜷缩在主人脚边安睡的小狗,显得那么寂寞。他忽然又觉得,狛枝可能是真的有一点感动。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,他想。就算是这样,我也不打算却步。狛枝凪斗是一条我永远也读不懂的河流,这条河流虽然一眼望不见终点,但是我已经握住风向标,鼓起勇气开始向它奔跑。既然迈开了脚步,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凪斗是一个特别的人,日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下文。死神先生泡在昏黄的灯光里,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两人都没再说话,默默望着街上人潮涌动,黎明的天空一点一点褪去雾蓝的色彩,天就快亮了。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打着哭嗝从他们面前走过,婴儿肥的小手里紧攥着一张船票。狛枝忽然凑过来跟他咬耳朵:“日向君,时间不够了,不如我们去打劫船票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日向难以置信:“你说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没搭理他,径直向那个哭鼻子的小女孩走去。女孩察觉到有人跟过来,急忙回头,惊疑不定地瞪着狛枝。狛枝弯下腰,笑容十分和善:“你好,这位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小女孩就大叫一声,抹着眼泪慌慌张张逃走了。日向本以为狛枝只是开个玩笑,吓跑了人家就会停手,却没想到狛枝真的拔腿就追。“喂——狛枝!”日向连忙也追上去,“你不会真的要打劫小孩子吧?等一等啊!”


        路灯一盏一盏从他们身侧滑过,街景如逐帧播放的电影胶片,随着暖黄的光华向后流淌而去。女孩很快就消失在人潮之中,狛枝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,不紧不慢地跑在前面,有时甚至刻意放慢速度,等一等身后的日向,却始终没让日向追上自己。日向连声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第五个亡灵道歉,心里却在抱怨这个死神怎么跑得这么快。街上游荡的亡魂影影绰绰,指向狛枝的道路空荡又漫长,少年死神在路的尽头奔跑,远方是海港,头顶是月亮,一切仿佛近在咫尺,却又那么遥不可及。狛枝——!日向的呼喊声被风所淹没。


        悠长的汽笛声响起来了。狛枝在码头边停下,转过身无声回望身后的日向,烟灰色的笑眼皎明如月。日向终于追上来,喘着气扶住码头边的护栏,一句粗口欲爆又止。狛枝凪斗,你到底想干什么?


       狛枝倚在护栏上,一只手撑着脸,望着他很轻地笑,日向君,你看,船要开了。日向扭过头,只见天空被浓郁到要滴出水来的黛蓝涂满,苍茫海面上,一艘庞大的游船正鸣着汽笛,满载一船游魂,缓缓驶向远方。白鸥被汽笛的悲鸣惊起,海平线上的月亮渐次垂落,潮声宛如一支无望的歌。


       “还是没赶上呢,只能等下一次天亮了。”狛枝的语气听上去颇为遗憾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我并不觉得你是在认真帮我找船票。”日向一针见血。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苦笑:“这样说还真是伤人啊,我可是真心想要帮助日向君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是吗?没看出来。日向腹诽道。他靠在护栏上,望着那艘船慢慢驶向彼世,驶向遥远的天国,忽然想到这艘船上的乘客都是已故之人,也许下一次船开时,自己也是船上的一员。好像还有很多事没做,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,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,故事告一段落。一时间没有谁再说话,海港上只有潮风在歌唱。


        黎明最后一颗星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,狛枝突然说,日向君,我送你一份礼物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警惕地往旁边挪了几步,生怕这家伙又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来。狛枝笑眯眯地将一只手覆在自己的左眼上,然后挖了进去,一颗眼球出现在他手心里,干干净净,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。他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盒,玻璃盒里灌满了撒着闪粉的透明液体,接着又将眼球小心翼翼地塞进盒子里,盖好盖子,递给日向。烟灰色的眼珠泡在流动的星屑中,像一颗小小的月亮。日向看着那颗眼球,只觉得眼前一黑。“怎么了?”狛枝笑得很无辜,“啊,是我缺一只眼睛的样子吓到你了吗?抱歉。”他又从纸袋里摸出一颗眼球,塞回自己漆黑的左眼眶中。“这是我在刚才那家饰品店买的,我特地给自己挑了和日向君一样的草绿色眼睛,怎么样,好看吧?”


       异瞳的狛枝,眼睛一只绿一只灰,倒是真像一只促狭的波斯猫了。日向惊恐地看着他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我到底暗恋了一个什么东西?


        “日向君……是不喜欢这份礼物吗。”狛枝的眼神有点失落,“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想起家里养的猫,猫幼时最爱扑鸟,每次叼着麻雀尸体向主人邀功时的眼神,和现在的狛枝一模一样。他不好收下这份血淋淋的礼物,却也不忍心拒绝他发光的眼睛。“……没有不喜欢,谢谢你。”日向硬着头皮接过玻璃盒,“你是怎么做到,呃,徒手挖眼睛还不流血的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死神。”他说,“不光是我,现在的你也可以做到,要不要试试看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日向立即拒绝,“不过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送我这个?”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答:“因为日向君夸过我的眼睛好看。虽然只是惩罚游戏而已,但你努力试图让我融入人群的样子,可是很有趣哦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一怔:“你有狛枝全部的记忆?”


        死神先生点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”日向有点不知所措,“你知道我死的时候,狛枝在做什么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死神想了一会:“也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?至于充满希望的大家,应该在吵吵闹闹地生活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是这样啊,悄无声息地死去了,甚至没来得及向你告白,连带着这份隐秘的心绪一起腐烂在胃里,化成来年的春泥。日向苦涩地想。“一个人看书,真是你的风格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那当然了,我可是几乎没有朋友的啊。”狛枝一脸轻松地说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有朋友的狛枝凪斗,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。人们欢笑着从晴朗的青空下跑过,却不曾有人牵住他,人们只是跑过、跑过,欢笑声被风送往远方的山野,唯独日向停下脚步,抬起头,却发现自己也没有能将他留在尘世的风筝线。他好像永远游离于人群之外,要做什么才能将他带到光明处来?


       日向为此做过很多很多努力。他频繁地约狛枝出门,在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时主动拉狛枝加入,每次分组合作第一个就去找狛枝。他想让这个被幸运绑架了人生的怪物摆脱希望论的束缚,走到温暖的阳光底下。久而久之,日向和狛枝相处的时间竟然比和七海他们还要长。其他人对于他能和狛枝走得这么近而感到震惊又敬佩,毕竟能忍受狛枝性格的人,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。日向有时也很惊讶,原来自己是一个这么有耐心有毅力的人,愿意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,去追一只没有线的风筝。


       但其实狛枝也并不算是养不熟的猫。日向永远忘不掉去年四月的傍晚,他拉着狛枝,破天荒翘掉了晚课。这一年夏天来得格外早,闷热的空气中水汽浮动。日向拉着不明所以的狛枝一路狂奔,跑上天桥时,远方的天空中降下一道电光,闷雷滚滚,狂风骤起,暴雨倾盆而落,两个少年都被淋成了落汤鸡。日向跑着跑着,摔了一跤,连带着狛枝一起跌在地上,滚了两人一身泥。狛枝凭借着幸运连皮都没蹭掉,而给他充当肉垫的日向捂着膝盖,表情万分狰狞。狛枝看着他狼狈的样子,觉得可怜又好笑。日向君,他的笑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朦胧,好学生突然拉着我这种人翘课,还把自己摔成这样,到底是想做什么呢?


       没什么,就是想让你青春一下。日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。青春不就是夏天被暴雨淋湿的瞬间吗?大概吧,哈哈,可能是我小说看多了也说不定。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毛绒兔耳发箍,将它戴在狛枝头上,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。还有就是,祝你生日快乐,狛枝,你戴这个还挺……可爱的。


       生日?狛枝咀嚼着这个词,觉得好陌生。今天好像确实是我的生日。他想。但是从来没有人给我过生日,妈妈也没有。


       狛枝垂眼,盯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——浑身都湿透了,头上的毛绒兔耳朵也是,整个人看起来很傻气。他又抬眼,看向雨中同样湿透了的日向,那双绿眼温柔而明朗,让他想起不冻港上彻夜不眠的暖光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生日吗。”狛枝又笑,“这种微不足道的事,就不用挂在心上了吧。日向君应该多思考一些更有价值的事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才不是这样的!”日向突然激动,“我说啊,狛枝,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说话?和大家正常相处就好了,为什么非要这样自贬呢?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,你也并不是真心看不起自己,你是一个很自负的家伙,所以很多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的想法!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深吸一口气,又放缓了语气:“抱歉,狛枝,失礼了。其实我记住你的生日,这么拼命也要将你拉进人群里,只是想让你知道,你并不是没人喜欢,至少我还是挺……挺喜欢你的,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你。”


       人有很多种喜欢。日向这么想着,又嫌雨声太小,盖不住自己的心跳。嗯,没错,朋友之间的喜欢,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他偷偷将视线移回去,想瞄一眼狛枝的反应,却见这个平时总是游刃有余的人此刻眼里没有笑意,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,目光茫然又无措。“你……你刚才说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日向有一瞬间的卡壳:“呃,以后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这句。”狛枝说,“上一句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不是吧,还要我再说一遍。日向咬牙:“我说,至少我还是挺喜欢你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。他低下头,眉头紧锁着,一言不发,像思考重大人生难题一样思考这句话的含义,仿佛这句话比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更加晦涩难懂。碎发被雨水粘在颊边,刘海遮住他的眼睛,水珠顺着他耷拉的发尾一滴一滴滑落。隔着过长的白发,日向看见他的耳根隐约泛着红。


       什么嘛!日向噗嗤一声笑出来。他们都说你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,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,但其实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普通少年,会为爱动容,会不知所措,和其他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。你是溺水的鸟,你在向我求救,你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月亮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笑什么?”狛枝将眉皱得更紧,“区区插班生,不自量力地说喜欢我,非要站在我这种垃圾的身边,就不怕有一天被车撞吗?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会走的,狛枝。”日向笑得更大声了,甚至连眼泪都快要笑出来。又一道电光闪过,惊雷落下,滂沱大雨铺天盖地,整座城市都被浸泡在水中,宛如海底的文明遗迹。风是冲刷世界的河流,笑容灿烂的少年站在狂风中,张开双臂的那一刻,他比飞鸟更自由。


       我不会走的,这句话日向已经说过了很多遍。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,狛枝笑着回答,是啊,日向君当然不会走,日向军离开我时只会用跑的。而这一次狛枝看着开怀大笑的日向,以及天桥之下川流不息的车辆,飞逝的橘光在雨幕中汇成海洋,他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


       “那时候我满心觉得你是可以被拯救的。”日向把玩着手中的玻璃盒,“但是我发现,你的手好像还是太冰凉,怎么也捂不热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死神侧过脸,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回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抱歉,跟你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,明明你不是他。”日向笑道,“我们还是继续去找船票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,彼此心照不宣,谁也没有在认真找船票。日向承认,虽然自己嘴上一直在埋怨狛枝没有好好找船票,但其实心里也不想这么快就离开。他还想和狛枝多待一会,哪怕身侧这位本质上并不是真正的狛枝。毕竟死去就是彻底结束,永远永远,什么都没有了,再也不会见面了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拐过一个街角,他们看见了热闹非凡的喷泉广场。一棵苍翠的圣诞树立在广场中心,树上缀满星星点点的彩灯,还挂着各种各样漂亮的礼物。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站在树下,脚边堆放着许多把弓箭。“先生,要不要来试试手气?”工作人员拦住日向,拿起一把弓和三支箭就往他手里塞,“射中的礼物可以带走哦。”


       日向刚想拒绝,狛枝就扯住他的袖子,指着圣诞树顶端那颗最大最闪耀的星星,眼睛隐隐发亮:“日向君,我想要那个。”


       日向无奈:“你是小孩吗?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作出一副准备死缠烂打的架势;“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船票就在那颗星星里面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不自己来?我技术有多烂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脸不红心不跳:“刚刚为了给日向君准备礼物,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眼球扣出来,现在手好痛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一时语塞,叹了口气,无可奈何地接过弓箭。一箭没中,两箭没中,还剩下最后一支箭。“只有三次机会。”工作人员提醒。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拿过日向手中的弓箭,轻轻将箭搭在弓上,瞄准。箭矢离弦的瞬息,星星应声而落,一串闪亮的彩屑从两旁的机械礼炮里飞出来。工作人员捡起星星,将它交给狛枝。恭喜你,先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狛枝接过星星,松开手,星星摔在地上,流光溢彩的金色外壳玻璃一样破碎,一个花里胡哨的信封掉出来,躺在闪光的碎片中。狛枝捡起信封说,日向君,我知道船票在哪了。


       一辆马车停在狛枝身后,他站在马车旁,朝日向伸出手。日向将手递给他,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上了马车。坐在颠簸的马车上,日向看着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滑去,突然间马车停下来,他看见街边站着一个穿校服的白发少年,十六七岁的年纪,眼神却像是马上就要死去。在他的头顶上,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摇摇欲坠。


       日向猛地转头,身侧空空荡荡,哪有狛枝的身影。


       “狛枝!”他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毫不犹豫地翻窗跳了下去,“危险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广告牌落了下来。日向冲上前去,近乎绝望地向狛枝张开双臂。狛枝顺势搂住他的脖子,笑眼弯弯。你看,日向君,你看。日向抬头,却见下坠的广告牌变成了一张船票,随风转了几圈,飘进日向的手心。


       那张船票上有被涂抹的痕迹,痕迹旁有几个铅笔字:日向创。
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的船票吗?”日向问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,不是的。狛枝突然抢过他手中的船票。他从兜里摸出一块橡皮,将船票垫在日向的肩上,发狠似地擦去铅笔印。他将擦干净的船票取下来,展示给日向看,那张船票上只剩下一个用油墨印刷上去的名字:狛枝凪斗。
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的船票,”狛枝说,“你抢了我的船票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日向没反应过来,“你不是死神吗?”
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什么死神。”狛枝慢慢凑上来,贴在日向耳边笑,笑声像气泡破碎的轻响,“成人快乐,日向君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有什么东西被他顺势塞进日向的上衣口袋 。日向低头,看见一个花里胡哨的信封,是被他们从圣诞树上射下来的那个信封。他将信封取出来拆开,信纸上第一行写着一句话:


        致我最喜欢的日向君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瞪大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想起来了。关于疯狂的狛枝的事,关于愚蠢的自己的事,关于那块广告牌的事,关于成人礼的事,全部全部,他都想起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想起来,那一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。左右田他们为他策划了一场惊喜派对,庆祝他褪下少年青涩的躯壳,真正长大成人。礼炮的彩屑如雨般纷纷,灯火绚烂夺目,日向在盛大的欢呼声中转过头,看见狛枝依然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坐在光照耀不到的角落,笑眼在夜色中发亮。日向君,他向自己招手,来我这里。日向着魔一般向他走去,走进阴影里,如步入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。狛枝将一个烫金信封塞进日向的上衣口袋,一股香味随风起落,应该是狛枝在信封上洒了香水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取出信封,没来由地紧张:“这是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狛枝撑着脸,望着他笑:“是情书哦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间世上所有的喧嚣都沉寂,日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——如敲打群山的,沉闷而又清亮的歌。原以为终将无果的暗恋有朝一日竟然得到回应,喜欢的人其实也喜欢自己,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,将日向从头到脚淋了个畅快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呢,日向君必须答应我,”狛枝补充,“到了明天才可以拆信,早一秒都不行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明天……明天。回家的路上,日向满心都是欣喜与期待。那封情书就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,隐隐发着热,烫得他呼吸急促。这一天新雪初霁,全世界都白得澄亮,路灯由红转绿,日向愉悦地穿过斑马线,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。明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,充满希翼而又生机勃勃,少年穿过十八岁的路口,一夜之间长大成人。那天夜里日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心里只有那一封薄薄的情书。狛枝会写些什么呢?狛枝他喜欢我哪里呢?和同性在一起,狛枝有和我一起面对非议的勇气吗?牵手、拥抱、接吻……他们会做一切恋人之间会做的事,他们会一起毕业,一起成人,一起变得头发花白牙齿掉光,最后坐在摇椅上拌嘴,嘲笑对方年轻时干过的傻事。日向想着想着,泛着苦味的甜蜜又涌上心头,和狛枝在一起的话,父母那边该怎么办?


        十二点的闹钟一响起,日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。他拆开信,一张雪白的信纸掉出来,纸上第一行写着:致我最喜欢的日向君。
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日向一行一行地读下去。直到最后一个句号也被他收入眼中,他松手,信纸雪片一样飘落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哪是什么情书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只觉得浑身发凉,喜悦荡然无存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这是一封遗书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有理由,毫无征兆,狛枝凪斗决定去死。他特地挑选在日向创十八岁生日的这天晚上,为最最亲爱的日向君献上一份令他永生难忘的成人礼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日向冲出门,身上还穿着睡衣,就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。这个点钟公共交通已经停运,他拦下一辆出租车,匆匆忙忙赶到狛枝家,却发现大门是敞开的,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。他又去了学校、公园、甚至是他们一起去过的游乐场,他找遍了每一个狛枝可能去过的角落,都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。有那么几个瞬间日向甚至怀疑,这只不过是狛枝一个恶劣的玩笑,只要明天一如既往地去学校,他依然能在靠窗的角落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可是日向不敢赌。他报了警,警察却说失踪时长不满24小时不能报警。他趿拉着拖鞋在无人的街上飞奔,狼狈得像十二点钟声响起后满世界寻找心上人的王子,而他手中没有水晶鞋,只有一封皱巴巴的遗书。


        路过一家大型商场时,他忽然看见身穿校服的狛枝站在商场门口,头顶的广告牌摇摇欲坠。日向想都没想,冲上去试图推开狛枝,出现在狛枝面前的那一刻,他看见狛枝因愕然而缓慢睁大的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块坠落的广告牌,是狛枝为自己订好的船票。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幸运,只要怀着必死的决心在街上游荡,死亡总会找上门,却没想到有人会莽撞到这个地步,偏要成为他随之而来的不幸。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君,就算你抢走我的船票,一路跟我来到这里,这张船票也不是属于你的。狛枝的声音似乎一下飘得很远。船要开了,祝我好运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日向猛地抬头,眼前却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他拼命挤开人群,愤怒地呼喊着狛枝的名字,狛枝凪斗,你这个胆小鬼!他失声骂道。终于他看见了狛枝近乎被淹没在人海中的身影,少年亡灵的白发在风中飞扬,如茫茫雪原上升起的一簇火。他拼尽全力伸出手,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狛枝苍白的指尖,只能看着狛枝被人潮越推越远,直至消失不见。


        悠长的汽笛声中,日向再一次回到码头边,他看见游轮缓缓开动,狛枝站在甲板上,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。十八岁的日向站在码头边,目送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渐渐远去,而十七岁零八个月的狛枝站在船上,离长大只差半步,却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个完整的人。日向忽然觉得悲哀,他曾天真地以为狛枝终有一天会来到阳光之下,自己可以教给他温暖,教给他降落,教给他爱与被爱。第一次相遇时,狛枝乘着月亮船漂浮在海面上,那时日向站在码头边向他挥手,以为月亮船无论多么皎白,多么遥远,终有一日也会靠岸。可是狛枝只是遥望着码头上万灯家火,一次也不曾下过船,因为踏上这艘船的人,终此一生都不会再返回他的故乡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日向是被雨声吵醒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,日向艰难地从病床上爬起来,头痛得像是要裂开。他环视一圈,病房里此时没有人,床头放着书包、鲜花、果篮和贺卡,贺卡上写着祝日向早日康复,落款有77期生除了狛枝凪斗外每一位同学的名字。日向忍着头痛找了半天,终于从书包里翻出来那封遗书:



       致我最喜欢的日向君。


       第一次写情书,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呢。直奔主题地说,日向君,十八岁生日快乐,我很喜欢你,以及,今天晚上我决定去死。


        请不要惊讶,关于自杀这件事,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才做出这个决定的。其实一直以来,对于在绝望面前低下头,随意舍弃生命的人,我都非常非常瞧不起,但如果是为了更加闪耀的希望,那么即使是舍弃生命也是值得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见到日向君的时候,我只看见了两个字:平庸。是的,平庸,身上毫无才能,也毫无希望,这样的人向来不是我所愿意接近的,这样平庸的你却和班里才华横溢的大家打成一片,真是一件怪事,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。日向君是一个行走的热源,随时随地散发着光和热,这样温暖的你,即使是飞蛾也会忍不住靠近。最令我诧异的是,你竟然会对我这种人渣感兴趣,甚至还会尝试和我拉近关系,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所从未遇到过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配拥有朋友吗?面对你向我伸出手时耀眼的笑容,我时常会感到手足无措。我的小狗、我的玩伴和我的父母,我身边所有的事物最终都逃不过成为幸运代价的命运,我有时也会想,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像其他人那样,因为害怕被我所伤害而逃走,可是你没有。你对我说“喜欢”,喜欢,原来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人愿意喜欢我,一旦明白了这一点,我就再也不想放开你的手。就算哪一天你后悔了,想收回你对我的喜欢,我也会不择手段地让你再一次对我说出“喜欢”。啊啊,如果是为了能再听一次你说“喜欢”我,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听过日向君的“喜欢”后,我曾一度沉浸在幸福泡泡之中。直到有一天,我听着你和大家的谈话,左右田同学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,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,耳尖有点发红。哈哈……或许,特别的?你这么说。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:日向君给我的爱是有保质期的。青少年懵懂的情愫来得快去得也快,总有一天日向君会对我失去兴趣,转头又去喜欢下一个人。最后日向君会和一个美丽的女孩成家立业、结婚生子,从此人生中再也没有我的影子。因为日向君离我太远了啊,日向君就像一座终年不冻港,永远温暖,永远光明,身边环绕着太多的人,停泊着太多的船只,而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。你的人生完全可以没有我,但是我不能没有你,日向君,我只有你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意识到这一点之后,我发了疯一般想尽各种办法留住你对我的爱。我想过限制你的行动,把你关在我身边,可是那样的话你会恨我的。我也想过杀死你,让你永远停留在最爱我的年纪,可是杀死你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爱我了。想来想去,我最终决定去死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的,去死。日向君,哪怕我和你普通地交往,平凡地活着,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,摩擦不断,最后在柴米油盐中耗尽一切年少时的爱情。但如果我死去了呢?如果我在你最爱我的时候,在你十八岁生日这一天,将我的死亡作为成人礼赠予你,你这一辈子,想忘记我都难了吧。我要将你的爱做成精致的标本,而我的死亡会是最好的防腐剂。


        倘若你爱我的话,请为我哭吧。光是想到你为我的死而感到悲伤的样子,我就心跳不已。如果你能在六十岁生日的那天夜里梦见我,你就会发现,数十年过去,你已然带着对我的恨与爱老去,而我在你的梦里依然是那么年轻,那么鲜活,是永远不会成人的十七岁。梦醒之后你会怎样呢,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吗?那将成为我毕生的荣幸哦。我从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,只要能将你的爱按下暂停键,任何事都是值得的。如果可以的话,请记住我的死状,每个夜里都为之辗转反侧吧,拜托了,我会为此幸福到落泪的。


       永远地爱着我吧,日向君!成人快乐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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